一個讓人警醒的世界—阿諾阿布庫史日記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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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個讓人警醒的世界—阿諾阿布庫史日記按涼山,近些年來,我前前后后去了十幾次,大到舉州狂歡的州慶,小到在外漂泊多年的朋友喜得千金。在中國最大的彝族聚居區(qū),我見識了諸多風花雪月的詩人,學富五車的學者,知道了美女之鄉(xiāng),畢摩文化之鄉(xiāng)諸多稱號。而每次,我都是很新聞地停留在聚居區(qū)的表面,翻著印刷精美的《金色涼山》,品味獨具特色的風味小吃。殊不知,當我在邛海邊,在火把廣場上看彩霞滿天,看美女如云的時候,當我在賣風弄月的詩歌中聽他們說詩歌的神性的時候,當我坐在主席臺上分享涼山GDP全國三十個民族州第一的時候。
在古拖村拍紀錄片《庫史》的一個多星期,顛覆了我對詩歌,對詩人,尤其是對本民族詩人的態(tài)度。阿多諾斷言,奧斯維新之后,寫詩是野蠻的。我只能自己告訴自己:當同胞還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,作為他們之中的一員,作為詩人,輕點說,是矯情,重點說,是犯罪。在古拖村的日日夜夜,我忘記了大小涼山所有的詩人,忘記了所有關于大小涼山的詩歌。只記得遙遠的特朗斯特洛姆說過:我的岸很低,死亡只要上漲兩厘米,我就會淹沒。
一在美姑縣洪溪鄉(xiāng)古拖村嘎魯寨子阿魯拉且兄弟家,小伙子們給我殺了三只雞,我掏錢請阿魯阿格去坎上小賣部買十件啤酒,五件送到阿魯拉也大畢摩家,五件拿來我們喝。阿魯阿格和邊上叫沙馬哈布的一番母語,他們二人轉身離開火塘。大畢摩的女兒阿魯依姑蹲著給我們做蕎粑粑,她大聲地拒絕。依姑今年十八歲,還沒有婆家,會說簡單的漢語。白天我注意到她的手掌比我的還要寬大。每次相機對著她,她都把頭埋得深深的。我隱約聽清楚,她在寧波打工的妹妹衣卓,明天也要回家過年,她似乎好長時間沒見到她妹妹了。啤酒來了,他們一件一件往屋子里搬,阿魯拉且退還我七十元錢,原來他們嫌寨子里的沙馬家的啤酒價錢貴,騎摩托車下山去鄉(xiāng)下里面買。我把找回的錢給阿且,他死活不肯。
我們邊圍在火塘邊煮雞肉,邊喝啤酒。我驚詫于他們開啤酒的快速,兩只啤酒瓶頭對頭的上下一掛,酒就打開了。阿魯木布不停地從火堆里刨出燒得半熟的土豆,在一把帶枯葉的柴火上刷刷刷地刮去烤糊的外皮遞給我,我也真能吃,吹吹拍拍的,一連吃了四五個。火塘邊的小伙子們突然紛紛站起來,我側身看見有人進屋,我也跟著站起來,我知道是大畢摩阿魯拉也作畢回來了。
大畢摩身材高大,握過手,他就用不太流利的漢語招呼我坐下。這時候雞肉也熟了,拉且抬出幾個鋁合金盆,用一個大號的木瓢從大鐵鍋里舀出雞肉,東一盆西一盆往空地上放,大家就開吃了。我和畢摩坐在火塘邊,他象征性地吃了幾口,在邊上作畢人家剛剛吃過。他是阿蘇拉則的后代,按三十年一代算,到他這一代已經(jīng)是第二十五代。他明天也要出去作畢,這段時間,他每天都要去給人家作畢。他的大兒子阿魯劉布跟他學了好多年,也是一個很有成就的畢摩。像他們阿魯家,吃火,踩燁口這樣的小技藝,他們不做。
是夜,奧杰阿格在北京大學召開新專輯《格式話》演唱會,昨天在美姑文化局,他電話我,得知我無法參加,遺憾之余,我們相互說了此寬慰鼓勵的話。
讓床鋪給我睡的阿魯阿且,他在北京、上海、江蘇都打過工,今年是從新疆回來。他的房間沒有窗戶,床頭的另一邊堆滿生了許多新芽的圓根,屋子里的怪味,我睡到下半夜也還覺得難受。平時睡覺我沒有開燈的習慣,但今夜,我一直亮著燈。床頭的簡易木柜上,胡亂放著幾個貼面瓷娃娃。他父親去年過世,兩個哥哥都在鄉(xiāng)上住,平時家里只有媽媽。今天媽媽出去走親戚沒在家。
半夜起床,房前屋后轉了半天,才發(fā)覺山坡上的彝人沒有使用廁所的習慣。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圓,我怪兮兮的希望月亮今天晚上只照在古拖和北京這兩個地方。
二回到洪溪鄉(xiāng),天已經(jīng)黑透了,昨晚去美姑城里住的冉奧他們,以及攝影團隊也從成都趕了過來。
大家在街上一家小館子吃過飯,便回到鄉(xiāng)政府為我們定下的小旅館。這些年,一直在外,天南海北,住過的賓館無數(shù),如此簡陋的客棧,還是超出我的想像。店主叫吉日木達,五十多歲,很精神。他為我買來了六十瓦的燈泡,他沒有臺燈。在美姑念中學二年級的女兒個子矮小,如果她不說,我想我一直都會看走眼。她叫吉日金石,在家里,人們一般叫她吉日伍呷。她很奇怪西班牙人三十多歲了還沒有討老婆。我讓安西里通知州文化局和縣文化館的三個領導,就這幾天的吃住行開了協(xié)調會。又單獨和吉伍依卓、依烏討論了拍攝期間,從彝族角度需要協(xié)調的問題。昨天我在山上,已經(jīng)摸清了老彝胞的許多具體情況,山坡上的彝胞基本上說不了漢語,我溝通起來頭痛。讓攝影師來房間,就明天的拍攝細節(jié)作了探討。彝人的貧窮,觸目驚心。加上時值冬天,一片蕭條,我希望從細節(jié)入手,展現(xiàn)彝族豐富、樂觀的面貌,少用中鏡頭。
是夜,躺在床上,久久不能入睡。自己的同胞如此貧窮,涼山的GDP在全國三十個民族州里面卻高居榜首,貧富差距拉得這么大,真讓人心涼。而我聽說,單是**,就欠我們每一個中國人七八千元。
三“阿哲古庫杜,烏撒古勒杜,俄木阿合郝書郝呷青。”從我對彝族的認識,不談歷史,就現(xiàn)實來說,類似的事,在我身邊朋友,它們至今已出現(xiàn)了三次。這讓我想起一句老話,歷史往往會重演。
攝制組安裝升降的時候,我讓安西里去遠在一個多小時路程外的美姑縣城加油,買十條煙和水果糖,山上的彝胞幾乎都抽煙,而水果糖,是孩子們的最愛。順便也給我買一套內衣。在洪溪街上,我接到了曲比金曲和她的同學,街道兩邊,到處都還是殺豬留下的血跡。風吹得比山上還要緊。在小客棧,我將庫斯的來龍去脈給金曲說了一遍。這個上個月在西昌我見過一面的姑娘,她沒有一驚一詫,幾年的城市生活,浮華也還沒有有頭無尾的俘虜她,這很難得。
加油車還沒有回來,劇組下山來了。他們在屋外和別人交流鏡頭,非職業(yè)演員的表現(xiàn)。在山上拍磨刀人,我很是吃虧于無法和山上的彝胞交流。今天剛進寨子,又看見他在磨刀,而且這些刀完全不是昨天他所磨的,我很奇怪他哪來的這么多銹跡斑斑各式各樣的刀。前天我問過他,我艱難地聽他說,他身體不好,飼養(yǎng)不了豬,但是豬他已經(jīng)給寨子上頭的人家買起了,十塊錢一斤,八十多斤。雖說是一個人,無論如何,年豬他必須要殺。而吉伍依卓認為,他也許連一根豬毛也沒有。
我清楚,我必須上山去,把明天正式過年的鏡頭分解出來。順便也讓金曲和阿魯拉也一家見面。當我們的車搖搖晃晃爬上嘎魯寨子,大畢摩和他的孩子們紛紛迎了出來,院子已經(jīng)收拾一新。豬從什么地方出來,在哪兒按倒,祭祀儀式分幾步,我一一標出鏡頭。又一次帶劇組到昨天我選定的人家,如何開院門,如何送肉,說了一遍,回到畢摩家,和木布他們干了一杯酒,在眾人的相送中下山。
晚上一點過,下雨了,我聽見雨沙沙沙落在院子里,拖著從酒店帶來的一次性拖鞋,拉開客棧的門,望了望陌生的漆黑的天空,我憂慮重重。
是夜,我夢見我從島的一端登上日本,大街上有許多人在讀書,并依稀記起大江健三郎在斯德哥爾摩著名的演講《我在曖昧的日本》。
四風吹著房前屋后堆積的蕨芨草,與生俱來的貧窮似乎緊緊趴在古拖寨子里。此起彼伏的豬叫聲,間或的一兩聲吆喝,都使我無端的感到失落。霧慢慢爬到半山腰,東邊的天空露出層次分明的白,每家每戶的房頂都升騰起巨大煙柱,整個寨子扶搖直上,貧窮也在這時候被拋到一邊。
殺年豬有許多講究,豬燒光毛洗洗干凈之后,舊例是先割下左前肢,墊在豬的左前方,再割下豬的右后肢墊在豬的右后方,這樣交叉著割完四肢,才開膛剖肚。但民俗專家吉伍說,阿蘇拉則的第二十六代傳承人割錯了。事后他問大畢摩,大畢摩也承認兒子犯糊涂了。按常理,這樣的情況是不會發(fā)生的,吉伍說,這樣的事對主家不好,肯定有不祥的事要發(fā)生。豬的內臟里有許多顆粒物,大的有雞蛋那么大,尤其是在最關鍵的時刻,就是取出豬的脾臟占卜的時候,那脾臟竟然被弄斷了。大畢摩用一根竹篾片接起來,臉色陰沉異常。
畢摩的很多本領,到今天,仍然解說不清。主流社會喜歡用“迷信”一詞冠之,這純粹是自欺欺人。所以,看見畢摩心事重重,我也惶然極了。畢摩家在古拖還算富裕人家,但是他家在我看來,根本沒有能力抗拒任何一種意料之外的不測。午飯的時候,因為豬的內臟有病,他沒有邀請攝制組的人。只有深知內情的吉伍,主動吃了一小塊。我呢,則是在村口鰥夫家的火塘里,刨吃了幾個半生不熟的土豆。
五孩子們七嘴八舌說了半天,我還是不明就里。最后阿洛游子慌慌張張的跑來,我才明白,原來他們是在說,曲比家的小女兒和阿魯吉伍喝醉了,睡在阿且家后陽溝里,嘔吐得不成樣子。
跟在孩子們后面,翻了兩個土坎,隔著東倒西歪的柵欄,我看見醉臥在一堆豬屎邊上的兩個女孩,她們身子弓得跟蝦米一樣,毛衣上盡是污泥。我跳過去,頭給她們分別扶正了,和孩子們拖拉半天,卻怎么也搖不醒。我自己也是喝酒人,深深懂得什么叫爛醉如泥。
西班牙朋友冉奧今天也有些喝高了,人高馬大的他,穿上彝家的服裝,在山寨里格外顯得搶眼。當我們從一戶人家翻到另外一戶人家,從一個場景轉換到另外一個場景,孩子們成群結隊跟著他,先前的陌生和害羞一掃而光,國家,民族,膚色,語言這些一直困繞所謂政治、文化的因素,紛紛不在。在吉日木達家的路邊小店,他告訴我他喜歡孩子,我說,趁年輕,七大洲四大洋趕緊撈一個女人,接二連三的生,他眨巴著眼說,我喜歡所有的孩子。
“酒害了印第安人,但是沒有酒,印第安人寧愿去死。”自從讀到這句話后,近二十年來,對于我,它比任何一句格言都還要經(jīng)典,也就是說,它一直停留在我腦海里。只不過有時是以善意的方式,有時是以惡毒的方式。我也時常以這句話來回敬那些從酒來評論彝族的人們。但是,當我看見年輕的母親把啤酒瓶往兩歲大的孩子嘴里塞,當小學五年級的女孩子沉穩(wěn)地告訴我,他第一次喝啤酒,喝兩瓶就醉了,天旋地轉,F(xiàn)在,她喝六瓶都不會醉,我還是懷疑這些年所囤積起來的智商以及情商。就我個人的經(jīng)驗,所謂的人生,大概是由各自的性格所決定。而性格,大多是在少年時代形成。我對酒,對我們的民族性,有了新的認識。酒是無罪的,值得討伐的,近一點說是握酒瓶的手,遠一點說是沽酒的人。
六古拖村彝族年沒有書本上說的那樣傳統(tǒng),也沒有想像中的那樣熱鬧。我甚至看得最多的還是那種遠離時代的苦中作樂。
幾年前聽說涼山實施板凳工程——讓老百姓們先坐起來,我和朋友們對此大加嘲諷。認為民族的習慣,相對于民族的發(fā)展,是無足輕重的。但是設身處地相處了幾天,對于彝胞們席地而坐的現(xiàn)象,我多少體諒到了規(guī)章分布者的苦心。他們的衣裳永遠是灰樸樸的,上面沾滿各式各樣的灰塵和污穢物。如果不是房檐邊的電線和時不時尖叫的手機鈴聲,或者是幾個喝干了的啤酒瓶在提醒著,我所看到的影像,和傳說中的舊社會沒兩樣。我甚至遠隔千山萬水,遠隔幾世幾年,讀懂了宋美齡的苦心。聰明如她,何以在兵荒馬亂的年代倡導新生活運動。
如果說這僅僅是表現(xiàn)的話,那么,彝山深處走出來,到外面念了幾年大學的彝族青年,他們思想觀念的落后和腐朽,才是真正令人擔心的。我跟西昌學院沙馬打各書記臥談的時候說,彝族文化最終的消亡,不是無知無識的大眾,而是接受了現(xiàn)代教育的彝族人。他們將打著火把,埋葬數(shù)千年的彝族文明。而這可怕的一天,已經(jīng)隱隱出現(xiàn)。從世界上那些消失的文化看,并不是所謂的戰(zhàn)爭、死亡、殖民這些臭名昭著的命題。重要的或者說根本的是,當一個民族,自身的傳統(tǒng)以及社會的主流思想,兩邊她都不靠譜,該繼承的沒勇氣繼承,該發(fā)展的沒能力發(fā)展,那才是最為致命的。一個剛剛大學畢業(yè)當上村官的阿惹,一方面她為山坡上孩子們的貧窮著急,一方面她又為家支問題,身價錢有著最為原始的認識。可以這么說,城里面大學四年,強化了她什么叫物質,而奴化了她什么叫精神。路邊的君子蘭,不是毀于冰霜和洪水,而是毀于插花學校的畢業(yè)生。
來源:彝族人網(wǎng)該貼已經(jīng)同步到 蘇月飛陽的微博 已同步至 蘇月飛陽的微博熱點文章最新文章1. [學術成果]彝語文在現(xiàn)代生活中的使用、傳承與發(fā)展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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